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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升的阳光,从窗户里斜斜照了进来,照着他的脸,只见他头顶虽已全秃,却是红光满面,鹤发童颜,生来的异样,俞佩玉认得他竟是天下第一暗器名家,蜀中唐门的当代掌门唐无双。
他那小小的竹床上竟盘膝端坐着个人。
他垂眉敛目,端坐床上,身子周围竟排着二十多件乌光闪闪的小刀小叉,正是天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的唐门毒药暗器。
两人回到那小小的客栈,姬灵燕已一觉睡醒,俞佩玉却有些想睡了,他推开自己的房门,脚步又顿住。
还有两人,一左一右,站在他身边,虽是黑衣劲装,蒙面的黑巾都已取下,却不是王雨楼与西门无骨是谁?
姬灵燕幽幽道:“你瞧那边有个刚自城市中飞来的麻雀,它说:人们就算懂得这道理,也是永远不肯承认的。”
俞佩玉深深呼了口气,将姬灵燕挡在门外,微笑道:“斗室之中,不想也有嘉宾光降,幸会!幸会!”
俞佩玉笑声渐渐顿住,望着清晨雾林中穿梭来去的鸟们,他不禁又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,喃喃道:“不错,人的确是最可怕的,想不到你们竟已懂得这道理,而人们自己,却反而始终不懂……”
唐无双张开眼来瞧了俞佩玉一眼,目中似有电光一闪,沉声道:“你们说的就是他吗?”
姬灵燕微笑着,缓缓道:“你听,它们都在说你的话不错,它们都说老鹰没什么可怕的,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!”
王雨楼恭声道:“正是此人。”
俞佩玉大笑道:“它们自然是不会懂的,但你不妨告诉它们,只要它们能懂得这道理,非但再也用不着去怕老鹰,简直连人都不必怕了。”
唐无双道:“好,老夫就来试试他。”
姬灵燕呆然凝神倾听了半晌,眨着眼笑道:“它们也不懂你想通了什么,只说你有些像疯子。”
“他”字出口,这老人左手五指轻轻一弹,排列在那面前的暗器,已有五件啸着飞出。
俞佩玉笑道:“我想通了什么,你的鸟儿朋友难道没有告诉你?”
他右手接着一挥,双足轻轻一扫,又是十多件暗器飞出,剩下还有七八件,竟被他一口气吹得飞了起来。
林中鸟语啁啾,姬灵燕竟像是早已来了。
这老人全身上下,竟无一处不能发暗器,床上的二十多件暗器,眨眼之间,竟全都被他发了出来。
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:“你想通了什么?”
这些暗器形状不同,体积各异,他或似指弹,或似腿踢,或似气驭,击出时的力道与手法也各有巧妙。
俞佩玉喜极之下,也不觉大笑狂呼道:“我想通了,我想通了。”
二十多件暗器,有的快,有的慢,有的直击,有的曲行,还有的盘旋飞舞,竟绕了个弯从后面击向俞佩玉。
这一剑明明是一招“天地无边”,但他刺出后却完全不似,这一剑明明不似“天地无边”,但天地无边中的精髓,却已尽在其中,两人交手,能窥出对方剑势中的破绽,所克制对方剑势之变化者则胜,但这一剑有意而无形,却叫对方如何捉摸?如何击破?如何闪避!
这二十多件暗器,竟似已非暗器,简直就像是二十多个武林高手,手持不同的兵刃,从四方八面杀了过来。
他心里全心全意,都在想着“先天无极剑”中的一招“天地无边”,但剑刺出时却绝不依照“天地无边”的剑势。
俞佩玉出道以来,也会过不少名家强敌,但这样的暗器,他实是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。
他折下根树枝,以枝为剑,飘飘一剑刺了出去。
他手里仍拿着那枝树枝,竟闭起眼来全心全意,一招“天地无极”正击而出,跟着又是一招反挥而出。
俞佩玉反反复复,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中的滋味,突觉如有醍醐灌顶,心中顿时光明。
正反相生,浑圆无极。
他耳旁似又响起放鹤老人苍老的语声:“拘于形式的剑法,无论多么精妙都非本门的精华,‘先天无极’的神髓,乃是在于有意而无形,脱出有限的形式之外,进入无边无极的混沌世界,也就是返璞而归真,你若能参透这其中的奥妙,学剑便已有成了。”
别人只见他掌中树枝圈了两个圆圈,也瞧不出是何招式,只听得“夺!夺!”一连串声音,二十多件暗器,也不知怎地竟全都钉到那树枝上。
“……明明是山,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……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,却已画出了山的神髓。”
一根光秃秃的树枝,竟似凭空生出了无数金花。
他拍手大笑而去,俞佩玉却仍在痴痴地想着。
王雨楼、西门无骨都不禁瞧得变了颜色。
那老人拍手道:“别人正是看不懂的,但只要画的是山,这画便在我眼中是山,心中也是山,我看得懂而别人看不懂,岂非更是妙极,妙极。”
唐无双也呆了呆,终于失声赞道:“好剑法。”
俞佩玉想了想,喃喃道:“这画中的神髓,只怕是很少有人看得懂的。”
他用力拍了拍王雨楼的肩头,道:“他既已出手,你们可瞧出他剑法来历了么?”
那老人道:“明明是山,我画来却可令它不似山,我画来明明不似山,但却叫你仔细一看后,又似山了。这只因我虽未画出山的形态,却已画出山的神髓。”
王雨楼神色俱丧,叹道:“瞧不出。”
俞佩玉瞧着那一片混沌,苦笑道:“这样的画,也能算是得着画中神髓么?”
唐无双大笑道:“岂只你瞧不出,就连老夫闯荡江湖数十年,也从未瞧过这样的剑法,但老夫却可断定,‘先天无极’门中,绝没有如此高明的剑法。”
那老人道:“我的画成功了,我终于得着了画中的神髓。”
王雨楼道:“的确没有。”
俞佩玉又忍不住问道:“你什么成功了?”
唐无双笑道:“老夫早已知道他绝不会是死了的那俞佩玉,试问他若是那俞佩玉诈死改扮的,难道就不会换个名字吗?为何还要叫俞佩玉?”
那老人拍手笑道:“我成功了,我成功了。”
王雨楼抱拳强笑道:“在下等失礼之处,还望俞公子多多包涵。”
俞佩玉见他笑得手舞足蹈,眉目俱动,虽然似是开心已极,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疯狂之意,忍不住道:“你笑什么?”
俞佩玉微微一笑,道:“那也没什么,只是以后……”
那老人突然疯狂般大笑了起来。
话犹未了,突听姬灵燕一声惊呼,一个人“砰”地闯了进来,粗布衣服,圆顶帽子,竟是这店里的店小二。
俞佩玉瞧了瞧晨雾间的云山,再瞧瞧老人手中的图画,竟居然觉得有些相似了,不禁失笑道:“现在瞧出来了。”
这和气生财的店小二,此刻神态竟完全变了,竟是两眼赤红,龇牙咧嘴,满脸杀气,满面凶光。
那老人道:“我画的就是你眼前的山,你真的瞧不出?”
姬灵燕惊呼声中已将俞佩玉拉了开来。
俞佩玉摇头道:“瞧不出。”
这店小二直闯过去,西门无骨伸脚一勾,将床边一张小桌子勾得飞起,向他直打了过去。
只见他手里拿着幅图画,突然举到俞佩玉面前,笑道:“你瞧瞧,可瞧得出我画的是什么?”图画上一片混沌,似山非山,似云非云,仔细看来,倒有几分像是倒翻了的一盂水墨。
谁知这店小二伸手一拳,便将桌子打得粉碎,俞佩玉暗中一惊道:“店小二又是什么人?怎地如此神力?”
俞佩玉仍在痴痴地走着,也不知走了多久,晨雾终于自树叶间升起。突然有个人踉跄地向他走了过来,这人身材瘦小,须发皆白,面上带着诡秘的笑容,俞佩玉竟觉得他有些面熟,却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。
一念还未转完,王雨楼掌中剑已直刺而出。
星渐稀,月更冷,天边已有曙意。
这店小二竟不闪避,反而挺胸扑上,利剑立刻穿胸而过,王雨楼一脚踢开他,鲜血飞激而出,溅了王雨楼一手。
一时之间,他心中忽忧忽喜,正也不知是甜是苦。
王雨楼皱眉道:“这厮岂非是疯了?怎会……”
但她对他如此冷漠,却又正表示她对“俞佩玉”的多情,他又该欢喜,这无情还是有情,他竟不知该如何区处。
一句话未说完,唐无双突然抽出腰畔短刀,“刷”地一刀劈下,刀光如电,竟将王雨楼一条手臂硬生生砍了下来。王雨楼疼极惨呼,立刻晕了过去。
俞佩玉怔在那里,目送着她身影消失,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。他眼瞧着心上的人对他如此冷漠,本该伤心。
西门无骨大惊道:“前辈你……你这是做什么?”
林黛羽冷冷道:“你也不配叫这名字。”
唐无双红润的面色,竟已变为苍白道:“这店小二已中了苗疆‘天蚕教’的剧毒,不但神智疯狂,变得力大无穷,而且全身的血也俱都变成了毒血,常人只要沾着一点,片刻间蔓延全身,老夫若不砍断他这只手臂,他便已全身腐烂而死。”
俞佩玉道:“但是我……”
西门无骨满头已俱是冷汗,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岂非便是‘天蚕教’中的七大魔功之一,‘尸魔血煞大法’,天蚕教莫非已有人来了!”他语声中的惊怖之意,就连俞佩玉听了也不觉寒毛悚栗,再瞧那只被砍断的手臂,竟赫然已化为一堆污血。
她突然扭转身,走了几步,接着道:“他既已死了,我不愿听得有人再叫作这名字。”